船舱内光线昏沉,门帘隔绝了大部分天光,只余下几缕光柱斜斜地穿过门帘上的缝隙,在船板上投下细长的、浮动着尘埃的光斑。
苏焕的话语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。明海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、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的叹息。
苏焕看着眼前这对爷孙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。他抬手,轻轻拍了拍还僵立在原地、脸上泪痕未干的明路:“去,把笔墨纸砚取来。”
明路猛地回过神,下意识地应了声“是”,随即却和爷爷明海一样,脸上露出了茫然和窘迫。
明海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了搓,声音带着浓重的羞愧:“苏道长…让您见笑了。我们爷俩,都是水里泡大的粗人,扁担倒了都不认得是个‘一’字,平日里…哪用得着那些笔墨纸砚?船上…真没有那金贵东西。”
苏焕神色平静,并无半分轻视:“无妨。不拘什么,只要是能写画的纸张,有一块便好。”
明海闻言,像是得了赦令,连忙对明路道:“快!去翻翻!箱底、舱板缝里都找找!看有没有道长能用的东西!”
明路应了一声,立刻像只灵巧的狸猫般在狭窄的船舱里翻找起来。他掀开角落蒙尘的旧草席,探手在装杂物的藤箱里摸索,又钻到低矮的船板底下查看。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,舱内响起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窣声。好一会儿,他才从一堆修补渔网的旧麻线底下,抽出一张颜色发黄、边缘磨损的纸片,兴奋地递过来:“道长!这个行吗?是以前给我爷爷包草药的牛皮纸!药煎完了,纸没丢!”
苏焕接过,入手坚韧粗糙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混合着草药和潮湿的陈旧气味。他点点头:“甚好。”随即又问,“可有笔?炭条、石笔,不拘什么能画痕的。”
明路又是一通翻找,这次更快,他捧来几块黑乎乎的木炭:“只有这个!船上生火盆用的!”
苏焕拿起一块木炭,指尖稍一用力,那炭块便“咔嚓”一声碎裂开来,掉下不少黑渣,根本无法书写。他摇了摇头。
明海见状,犹豫了一下,试探着开口:“道长,要不…咱靠个岸?岸上镇子里,笔墨铺子总该有的。”
苏焕的目光投向船舱外。透过门帘的缝隙,能看到运河两岸的景物在缓缓后移,绿柳、石桥、青瓦白墙的村落,看似平静祥和。他收回目光,声音低沉:“岸上的水,比这河里的水更深。一旦靠岸,你我便只是萍水相逢的船客与船夫,互不相识。否则,恐有祸端。”
明海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。他虽然听不太懂“水更深”的隐喻,但“祸端”二字却像冰锥扎进心窝。他想起苏焕之前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,想起那五百两银票背后可能隐藏的滔天巨浪。
他用力咽了口唾沫,脸上皱纹更深了:“道长…我明白了。我明海一把老骨头,活不了几天了。只要…只要能让明路这孩子往后有个着落,安安稳稳的,我这条命,您拿去都成!”他顿了顿,又有些茫然地问,“那…那要是上了岸,有事…咋找您?”
苏焕嘴角微扬,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淡然:“该动时,我自有办法寻你。”他不再多言,吩咐道:“取些清水来。”
明路赶紧用葫芦瓢从河里舀了半瓢水端进来。苏焕接过,将几块木炭放在船板上,碾碎成细末,倒入瓢中,用一根小木棍搅动。浑浊的黑水渐渐晕开,虽远不如墨汁浓黑,却也勉强能用了。
没有笔,苏焕索性伸出右手,捻起自己靛青道袍的一角,他将衣角在炭水里浸透,提腕悬肘,就着那昏沉的光线,在坚韧的牛皮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。布条吸饱了炭水,在纸上留下清晰而略显粗犷的痕迹。船舱里只剩下布片摩擦纸面的沙沙声,以及船底水流汩汩的轻响。
片刻,苏焕搁下布条,轻轻吹干纸上的水痕。他将牛皮纸递给明海。
明海几乎是下意识地,将粗糙的大拇指在残留的炭水里一蘸,就要往纸上按去——那是他唯一知道的、类似“画押”的确认方式。
“且慢。”苏焕抬手阻止了他。
明海一愣,不解地看着苏焕。
“这是一张药方。老丈回去后,按方抓药,煎煮服用,可缓解你腰上旧伤,减轻痛楚。”苏焕解释道,声音温和。
明海闻言,睁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张粗糙的牛皮纸。上面那些弯弯曲曲、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,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。他虽是个粗人,但也知道药方非同小可,他双手微微颤抖,捧着那张纸,凑到眼前,努力辨认着,尽管一个字也不认识。
“道长…这…这真能治我的腰?”他声音发颤,带着希冀,也带着深深的疑虑。这伤折磨了他十年,阴雨天痛起来像有锥子在骨缝里钻。
苏焕看着他,目光沉静:“老丈放心。苏某虽以道法行走,却也略通岐黄之术。此方药材皆是寻常之物,药铺皆可配齐。你按方煎服,虽不能根除沉疴,但缓解疼痛,助你行路撑船,应无大碍。”
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明海心头,瞬间驱散了船舱里的阴冷和心头的疑虑。他活了这么大岁数,在风浪里打滚,在码头上看尽人情冷暖,何曾有人如此待他?不仅许以重金安顿孙儿,还赠他治病良方!
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张药方,仿佛攥着无价的珍宝。他猛地站起身,对着苏焕深深一揖,声音哽咽,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:“苏道长!大恩大德,明海…明海没齿难忘!从今往后,只要道长一声令下,水里火里,我明海这条老命,绝无二话!”
苏焕伸手虚扶:“老丈言重了。同舟共济,自当守望相助。”他目光转向一旁,看到明路依旧垂着头,站在门帘边,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落寞。少年紧抿着嘴唇,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船板,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,透着一股被排斥在外的怠惰和茫然。显然,爷爷执意独自赴险的决定,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。
苏焕心中了然,对明路道:“明路,船上可还有这样的牛皮纸?再取一张来,贫道还有些事需交代。”
明路像是没听见,依旧呆呆地站着。明海眉头一皱,正要呵斥,喉头滚动了一下,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像秋叶落水般轻悄。他没有再呵斥,也没有催促,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份沉重的寂静。
片刻之后,明海像是想起了什么,动作迟缓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小包裹。包裹不大,被摩挲得有些发亮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在膝头,用布满老茧的手指,一层层解开上面系着的布绳。
包裹摊开,里面并非金银,而是一捧颜色深褐、叶片卷曲的烟叶。一股浓烈而独特的烟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,混合着河水的潮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来自遥远深海的咸腥。这是跑船人的命根子,提神解乏,驱寒止痛,关键时刻还能应急疗伤。
明海将烟叶轻轻倒在旁边的小木桌上,露出了包裹烟叶的“布片”。他拿起那片东西,递给苏焕:“道长,您看看这个…能写字不?”
苏焕伸手接过。入手的感觉异常奇特——非纸非绢,更非寻常布料。它约莫两个巴掌大小,质地极为粗糙,像是某种坚韧的皮革,却又带着布帛的纹理。指尖传来的触感带着明显的颗粒感,仿佛浸透了盐粒和海风。凑近身前,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烟叶辛辣和海腥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,挥之不去。
苏焕心中一动。他伸出食指,在瓢里蘸了点清水,然后在这奇特的“布片”上轻轻划了一道。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:水痕清晰地留在了粗糙的表面,如同写在蜡纸上一般,并未迅速渗透下去。片刻后,水痕自行干涸消失,不留半点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“这东西…”苏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他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,指腹在那些天然的、凹凸不平的纹理上反复摩挲。他走到门帘缝隙透入的光线前,将布片迎光举起。
光线透过布片粗糙的肌理,在其内部投射出深浅不一的阴影。苏焕的目光一凝,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天然纹路,在强光下竟隐隐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规律——上方纹路如火焰升腾,下方纹路似泽水流动,中间一道曲折的纹路将上下分隔,却又在末端隐隐相连。
这形态…竟酷似《卦经》中的睽卦,上离火下兑泽!更奇的是,在象征睽卦上九爻的位置,那纹路陡然变化,仿佛火焰熄灭,泽水凝结,竟隐隐透出雷泽归妹卦的意蕴!
睽卦,火炎上,泽润下,象征背离、乖异、分离。而上九爻变,则成归妹卦,凶中藏吉,吉中藏凶。这天然形成的卦象纹路,是巧合?还是某种冥冥中的指引?这看似不起眼的“布片”,究竟是何来历?
苏焕心中掀起波澜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他压下翻腾的思绪,看向明海:“老船长,此物从何而来?”
明海吧嗒了一口烟,烟雾缭绕中回忆道:“早年间,一次出海的时候得到的。也不知是啥玩意儿,看着结实,就拿来包烟叶了。您别说,比油纸还好使!烟叶子放多久都不潮不发霉,味儿也不变。就一直用着了。”
苏焕点点头,目光再次落在那玄妙的纹路上:“此物材质奇特,蕴藏玄机,绝非寻常。老丈,贫道想再付些银两,将此物换下,带回去仔细参详,不知可否?”
明海闻言,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,带着水手特有的豁达:“道长说这话就见外了!一个包烟叶的破布片子,能入您的眼,是它的造化!您尽管拿去用,提什么钱不钱的!”他大手一挥,毫不在意。
“多谢老丈。”苏焕也不矫情,郑重地将这片奇异的“布帛”仔细折叠好,贴身收进怀中。那粗糙的触感和咸腥的气息,仿佛带着大海深处的秘密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
此时,船身微微一震,速度明显放缓。透过门帘缝隙,已能看到三里铺码头熟悉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,码头上人影绰绰,喧嚣声隐隐传来。
苏焕不再耽搁。他利落地从自己靛青道袍的下摆处,“嗤啦”一声撕下一块布片。随即拿起一块较为完整的木炭,在布片上飞快地书写起来。炭迹虽不如墨汁清晰,却也笔画分明。
写毕,他将布片递给明海:“老丈,此乃一剂香料配方。你回去后,按方配齐药材,如同煎药一般煎制。煎好后,置于避光处静置一夜。次日,将香料连同煎出的汁水,均匀涂抹于船庐屋顶之上。切记,每七日需涂一次,不可间断。”
明海接过布片,看着上面密密麻麻、如同天书般的字迹,虽不明所以,但经历了药方和那神奇布片之事,他对苏焕已是言听计从。他用力点头,将布片与之前的药方仔细叠放在一起,再次贴身藏好,浑浊的眼中满是坚定:“道长放心!明海记下了!七日一次,涂在船庐顶上,绝不敢忘!”
铁力黑船稳稳地靠向三里铺码头那熟悉的青石板岸。船橹声歇,只剩下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“哗啦”声,和码头上渐渐清晰的嘈杂人声。
苏焕最后的话语如同沉石坠入深潭,在明海心头激起凝重的涟漪。“杀身之祸”四个字,带着冰冷的铁锈味,让这位历经风浪的老船夫也不由得脊背一寒。他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,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贴身藏着的两张药方和香料配方,仿佛那是护身的符咒。
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,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赌咒发誓的沙哑:“苏道长放心!我明海活了大半辈子,水里火里滚过来,知道什么该说,什么该烂在肚子里!明路那边,我也会死死叮嘱!今日之事,出了这船庐,就当被河神吞了,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!”
船身轻轻一震,橹声渐歇。透过门帘的缝隙,三里铺码头喧嚣的人声、船笛声、挑夫的号子声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。苏焕站起身,掸了掸靛青道袍上沾染的木炭灰,又仔细理了理衣襟袖口,动作从容不迫,仿佛只是寻常下船访友。
“老船长,保重。”他对着明海微微颔首,目光沉静如水,“贫道先行一步,后会有期。”
话音落,他已掀开门帘,一步踏出船庐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码头上混杂着鱼腥、汗味和桐油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苏焕的身影汇入熙攘的人流,如同水滴融入江河,几个起落间,便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堆积的货物之间,再无踪迹可寻。